第42章
高崖之上寂寂无语,风声凛冽地在耳边呼啸。过得一刻时,已有第一道灵光从阵中飞出,回返竹节岛。随着时间推移,那些云浪愈发暗沉。
“不过我还真有些看不懂了……都到了这个时候,那老儿还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真灵喃喃自语,盯了那云海半晌,依稀能感觉到阵中杀机涌动,却又看不透彻。他忽地转头斜睥了一眼身边的青衣青年,又只觉得那张端正平和的面孔看着真是无趣,便忍不住想逗他一逗,“嘿,我且问你,你现在这么云淡风轻,倘若那入得阵中的人里,有你素日交好亲近的同门,你待如何?”
齐云天的目光一点也不曾动容,没有声息得像是子时万籁俱寂的夜晚。他的长发连同着发带被风吹得飞扬起落,一张脸上是种若无旁人的平静,仿佛十二月的水上结了一层霜,于是水面便再起不了半点波澜。
倏尔他微微一笑,匆促而短暂:“入得这四象斩神阵的,哪一个不是晚辈的同门。晚辈身为三代辈大弟子,自当……一视同仁。”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语,却让少年难得多打量了他两眼。他歪着头,看着那张平静得有些发寒的脸,仿佛读懂了那种苍白。
“竟被我说中了?”他眨眨眼,遥遥一指远处云海,“那里面真有你的什么人?”
齐云天垂眉敛目,不曾有半点松口:“前辈多心了。”
少年一振大袖,呼啦啦一声猎猎声响。他一挑眉毛,笑得意兴飞扬:“多不多心只有你心里才知道。小孟徒弟,我今个儿倚老卖老与你说上一句,若是有本事,那就闯进去杀他个天翻地覆,把你想救的人捞出来便是!免得来日,斯人身死魂消,从头再来亦非当年之人,后悔可都没地儿说去。”
“前辈豪气干云。”齐云天没有松开捏诀的手,弥方旗依旧在他的操纵下源源不断汲取着地煞之力,“破阵之事,于溟沧关系重大,岂可儿戏?”他这么说着,仿佛是笑了笑,“倘若真如前辈所说,那阵中有弟子心系之人……弟子镇守阵脚,断没有擅离职守,因小失大之理。生死造化,命数由天。”
最后八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几乎舌尖发麻,喉头间那些血气明明咽了下去,嗓子却火辣辣的疼。
弥方旗的真灵皱了皱鼻子:“你怕是不敢吧。”
远处的云海间,又陆陆续续地又灵光回返。齐云天仍是一贯沉静的表情,仿佛诉说着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声音平缓而清晰:“也许确是如此。晚辈不敢以一己之心度溟沧万年根基,也不敢辜负师长多年谆谆教诲寄予的厚望。晚辈忝居十大弟子之首,当为诸弟子表率。旁人或可随心所欲,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勇,但我不行。四角地煞镇守,牵一发而动全身,缺一不可。今日莫说他只是入得阵中,便是破阵不成,就此身死……我不能,也不会离开此地半步。”
“更何况,”他终是顿了顿,心头那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的感觉扼着咽喉,声音略有些哑,好在并不多么引人注意,“溟沧开山布道千万年,斩上古诸恶,镇浊阴魔穴,伐北冥天妖,身死道消之人,何止千万?山门有需,则义不容辞,门下弟子,人人皆可赴汤蹈火,没有谁死不得。”
少年一愣,重新打量起他:“原道你是个提不起剑的,不曾想原来心中却藏着这等锋芒,倒比剑坚决。”
“晚辈……”齐云天只觉得胸中血气跌宕得厉害,一开始他以为只是一时心绪难平,随即才意识到那是识海之中传来的铿锵杀伐。
真灵也霍然回头,一掐指,神色震惊:“未时已到,阵法变化该又起才是,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天地间忽然爆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远处那片黑压压暗沉一片的云海陡然间塌陷一角,连带着整座山崖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飞沙走石间,地煞翻滚,灵机四溢,几乎成玉山将倾之势。
齐云天气息随之一乱,一直压抑在心头的那口血咳出,他却来不及运气凝神,也来不及拭去唇边血迹,只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去。
天上风起云涌,三泊间亦是山倾浪卷,一声朗然长啸声震寰宇,回荡到千里之外:“溟沧派张衍,取妖王桂从尧首级在此!”
大雨应声而下,天云俱黑,无数风雷相撞,紫色雷霆炸开万千电光。
“小辈敢坏我大事!”
天地间又是一声怒喝,自阵脚西处而来,刹那间,一座高可撑天的法相腾起,风驰电掣间宝塔威严,自铺开的那一刻起,一切山河江流皆不过渺小之物,天与地亦要随之臣服。世间再无比这更威武雄浑之景,显尽恣意杀伐。
“那,那是……小子!快逃命去吧!”弥方旗的真灵一下子变了脸色,衣袖一兜,转眼整个人便不见了踪影,镇守灵机的令旗转眼就化作了先前的一方小旗模样。
齐云天一接令旗,起身上前两步,顾不上山崖震动,只欲把九天之景看得更清。
“那,那法相,莫非是……”孙至言于一天风云中见那一片高塔风雷,目光错愕,转头望着孟至德,却从后者眼中读出相同的震撼。
孟真人嘴唇嗫嚅了一下,神色几多变幻:“八角八卦分日月,九十九层上高穹……是他,真的是……”
颜、朱二位真人亦是身形一僵,几乎不敢贸然再往前去。
“大师兄!”
四人停顿间,唯有一天莲水绽开一方,秦玉不管不顾地自他们身边飞过,纵身往那法相方向赶去。
“秦真人切勿冲动用事,那可是……”孟真人犹自还有些冷静,见此情状便知不好,就要追随劝阻。但下一刻,一道足以惊动天地的雪亮剑光拦住了所有人的脚步。
那样撼动山岳,搅乱四海的剑光凌空劈下,撕裂开这一片浑浊天地。峥嵘巍峨的高塔法相在那浩荡一剑中四散泯灭,天与地上下一白。秦玉掩唇惊呼,忽有两行泪迅速滑过脸颊,自云端滴落,混在那滂沱大雨间,不见踪影。
摇摇欲坠地山崖在这样庞大的声势中彻底崩坍,齐云天还未从那些惊变中回过神来,猝不及防脚下一空,自极高处重重跌落。
他犹自有些浑浑噩噩,身边是淋漓大雨一并坠落,周围的一切喧嚣到了极致便安静了。
然后仿佛有谁一把抱住了他,稳稳揽住了他下落的身形,眼前是一片无从分辨的黑色,直到被抱着落地站稳,才看清那张俊朗分明的脸。
齐云天几乎有些不敢确定。
他此时浑身湿透,长发与衣袍贴着瘦削的身体,是难得的仪容不整,犹自狼狈。可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张衍,目光动了动,却不敢眨眼,仿佛这样大的一场雨也下到了他的眼中。
他抬起手,指尖是显而易见的颤抖,缓缓地,带了些试探地想要去触碰那个人的侧脸,仿佛迫切地渴望着能证实什么。
张衍的目光是一种难得的专注,被雨洗出一种宁静,落在他的身上:“师兄。”
齐云天忽然觉得有什么在身边肆无忌惮地跑了过去,岁月剥夺了一切,赤条条只落得他一个孤家寡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为什么会有那么浓烈那么惊心动魄的渴望,仅仅是这样一个瞬间的扶持,都恨不得伸出手去。
如同飞蛾拥抱火焰,如同我拥抱你。
但下一刻,有什么在脑海中狠狠地一刀划过,身体重新找回大雨的冰凉。齐云天一点点收紧颤抖的手指,最后在触碰到张衍之前放下。
他退开一步,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回到应有的恰到好处,开口时呛进了一些雨水,只觉得涩苦。
他终于还是微弱地笑了起来,拾捡回自己应有的仪态:“张师弟安然无恙,我……宁师弟知道了,想必也会很欣慰。”
第五十二章
张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齐云天。
他见惯了齐云天的端庄温和,也从旁人的一些讲述里想象过齐云天的傲岸锋芒,却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三代辈大师兄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雨下得这样大,他却任由自己像个凡人般被淋得狼狈不堪,长发贴在那张被雨水淋得有些苍白的脸上,宽大的衣袍湿透以后几乎能描出肩胛与手臂的轮廓。他整个人在这场雨中有种颜色黯淡的灰败感,仿佛疲倦到了极致,唯独那双眼睛……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张衍只觉得那双眼睛里几乎有什么鲜活明亮了起来。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赶在腾起的北冥真水之前接住这个人是没有错的,就这么将他留在臂弯间也毫无问题。
张衍不知道原来齐云天这样端庄惯了的人,也会有如此情绪浓艳的目光,他迎上那目光,仿佛是接住了两行颤巍巍的泪。
他看着齐云天向着自己伸出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升了起来,在这样冰凉的一场雨中,温度近乎灼人。那股温热是从心头点燃起来的,不,或许用点燃形容并不精准,更像是没有波澜的水蒸出了雾气,一颗心被这片湿热裹得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