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老人笑叹一声,转身登上高台,背影如山:“原来要等到三千年过去……这九州想必又是一片新的天地。你说得对,年轻人,我留在此间不去,确实是为了等一个结果。虽然时间不多,但我这个老人家还是很乐意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这里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什么?”齐云天望向那背影,“您留下的考验,还是您计算好的棋局?”
“或许应该说是,我的一段记忆。”老人抬起头,望着高处“太上无极”四个古朴大字,“真相就在这段记忆之下,而你们,或者说那个与你一起落入此间的小子,就是钥匙。”
齐云天看了眼那已然映不出他物的水镜,紧抿着唇,不置一词。
“你猜得没有错,我在位时,玉霄遣来使一行欲与溟沧结亲,确有其事。”老人缓慢抚着压满文书的桌案,与他从头说起,“这一年,正值我八千七百岁寿辰,我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六千载有余,已经太久太久了。
“我看着自己领进门的弟子一个个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又看着他们一个个道途行尽,离山转生,最后留给我的,唯有山门内的铁腕与强权,还有山门外的仇雠与敌人……呵,我知道周阳廷打的什么主意,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个飞升无望,骨头都快要腐朽的糟老头子,他只需要满心欢喜地熬到我寿尽,便可学着他的前辈们那样,妄图以玉霄一门,来度九洲之心。
“可惜我这个人,最喜欢争强好胜,他盼着我死,我就要在最后再赢他一次。”
齐云天嘴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打断老人的言辞。如果不是对方主动提及,他几乎都要忘记了,立在那高台之上的那个人已称得上是风烛残年,他的故人都已被埋葬,唯有敌人还在向他亮出刀剑。可他依旧威风凛凛,甚至可以说是不可一世,他说要杀人,那必定会见血。
“玉霄来使一到溟沧,门中便已有人坐不住了,我并不意外。年轻人嘛,总是要为自己的来日打算,野心与欲望,从来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老人用手指漫不经心轻点着案几,“何况我也很想知道,我的这群后生晚辈能有几分手段?”
“所以,无论是秦真人的促成之心,还是何殿主的一意阻拦,果然您都一清二楚。您假借闭关之名不理此事,为的就是以这门亲事为饵,看看到最后谁能胜出。”齐云天终于开口,目光逐渐凝沉。
老人呵呵一笑:“我当然清楚。他们要争,要斗,我都由着他们,哪怕偶尔闹得不成体统一些也无妨。能咬死猎物的才是狮子,否则与病猫又有什么区别?”
齐云天心中渐渐明了,但还是再问:“所以当年,是姚真人赢下此局,拦下了这门亲事。而后不久,您便册命她为上极殿副殿主,以待来日继承山门。可若是那时秦真人趁您闭关,伺机结成此事……”
“这门亲事成了如何,不成又如何?”老人回头看着他,“不得不说,那时雪吟强行以势压人,逼得清纲退让,才是教我意外,虽然也称得上有几分魄力。”
齐云天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微微一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疏漏了极为关键的一环。
老人似乎很喜欢他表情的变化,懒懒地笑了起来:“你真是聪明,我喜欢和聪明人的谈话。想到了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
“您不仅仅是在试探几位真人的手段,其实按照您原本的意愿,您更乐意促成此事……是这样吧。”齐云天极缓慢地开口,“您从玉霄送来的八字上一眼看穿了灵崖上人有修一星三曜之术的打算,但您也明白,就算此番结亲不成,也不过暂阻其势,对方总还可以另寻他人,再修此法。既然阻之无用,倒不妨顺水推舟。高明的棋手从不会计较一气一眼的得失,您想要的也绝不是一时胜负。
“一星三曜之术威能极大,若要成就却也极难,毕竟三具化身都需入得洞天境界,少则也需数千载之功。您心知自己已无法长久坐镇山门,所以选择扼其来日,在他修至最后一具化身时,断其道果,无法得成全功。”
老人放声大笑:“没错,就是要这样,绝世的好棋怎么能没有人来一解?小子,你很不错。”
齐云天神色极淡,目光却清锐逼人。一老一少于殿中相对,数千载光阴狂浪迭起。
“不错,如你所说,一开始我确实想借清纲欲与玉霄结盟之心成就此事,以麻痹周阳廷,好教他自以为是的将一星三曜之术修行下去。不过雪吟拦下了此事,倒也无伤大雅。那孩子其实也很好,但上极殿这个位置,不是靠着一时魄力便能坐得稳的。我给了她上极殿副殿主之位,可惜她却动摇在清纲的三言两语间,自己败下阵来,谁也怨不得。”老人微眯了双眼,话语慨然,“溟沧道统绵延至今,九洲已有灵机没落之兆,这个掌门之位,考验的已不再是你的资历多深,修为多高,而是你的心有多硬,血有多冷。一个要统率山门的人若没有雷霆手腕,谁又会为你冲锋陷阵?
“雪吟被清纲说动,来我这里主动让出继承人之位,我便成全了她,改立清纲入主上极殿。其实无论是谁,都不是我最后的那一步棋。周阳廷欲修一星三曜之术,那我就等在他行将功成的路上,教他功亏一篑。我会点醒那个身负大气运的年轻人改投溟沧,我不仅要让他无法尽得全功,还要让他选上的棋子成为断送他性命的刀。”
第五百五十五章
五百五十五
“所以,您的寿尽转生是因为……”齐云天敏锐地意识到了老人话语背后的意思。
老人把玩着案上的朱笔:“如你所见,在定下继位人选之后,我便将来日的修行造化尽数斩去,化作分神,只等那个命中注定的年轻人出现。”
齐云天目光微颤,跪下身去,叩首一拜。他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原来这个老人心里一直烧着那样傲慢而疯狂的火,所以才能所向披靡。这场三千年的大火,时至今日依旧烈烈不熄。
殿内光影空灵,落在老人眼底,生出灼灼的明亮:“但这些都还不够,在那之前,我还要再落下一子,以备不时之需。周阳廷推演《太初见气玄说》,不仅是为了修得一星三曜之术,更意在那‘以气化神’之法。若当真教他化出一具非人的死物以为鹰犬,又岂能不早做提防?”
齐云天赫然抬头。
“你一定也在奇怪吧,为什么我的因果明明牵系在另外一个小子身上,最后来到我面前的却是你?”老人把玩朱笔的手停了下来,“眼下在这里,我与你所说的一切都已降下因果,你无法再将此诉之于口,告诸于人,而稍后待得法力耗尽,这段记忆也将不复存在,你将是唯一的见证。”
“无论缘由如何,晚辈都甘愿领受。”齐云天笑了笑。
老人咀嚼了片刻他的平静,微微颔首:“你既有此担当,那我便告知于你,破那‘以气化神’之法的关键,皆在诸天纵合神水禁光之中。此术本是太冥祖师所留,经二代掌门亲自祭炼之后,以其杀伐太重为由,独传于玄水真宫。但此法所需的一味‘涵渊重水’难取,加之祭炼手段繁杂琐碎,要想成就极是不易。我曾详参此法,欲寻些许改进的余地,不想却从中另有所得。
“《太初见气玄说》以气为基,讲究一个‘生’字,万物相生不息,是以有天地诸法。以此法化出神识的死物,虽有人皮,实则却是一团窈冥气机,时日愈久,则其间所蕴藉的威能欲大,一旦爆破,毁去一界天地亦不在话下。而这神水禁光,恰落在一个‘禁’字上,若能稍减杀伐之威而重于灭气,不仅可以玄都浮水代替涵渊重水为引,还可扼制那以气化神之物。”
一切至此明了,齐云天眼中有某种凛然的情绪转瞬即逝:“所以您改动了玄水真宫中的祭炼之法。”
“这是我在斩去道途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这段记忆原也是为后人区分两法而留。若你不曾携那个与我因果相关的小子一道而来,那么你携禁光法胎来到道法玉璧前所见的,将只是一段过去之景,得一缕神意稍作解释,而非像现在这般直面于我。”老人欣慰一笑,“至于破那一星三曜之术的隐秘,本该永远不见天日,但机缘巧合之下,竟教我当真等到了一个结果。棋盘杀招已落,溟沧也后继有人,很好。”
最后两字分明轻描淡写,压在肩头却如有千钧,齐云天抬头看着立于高处的老人,神色郑重而专注。
老人对上那目光,第一次有些和蔼地笑了起来:“你之来历我不必多问,能祭炼神水禁光之人必为玄水真宫之主,将来也会是门中执牛耳者。两种祭炼之法你既已明了,如何取舍,当由你自己判断做主。这盘棋,便由你替我继续走下去吧。”
“晚辈必不负所托。”齐云天再拜叩首。
“至于那个小子……”老人神色忽有几分邈远,“我虽破得一星三曜之术,免去他气运被窃之劫,但他一身因果也将由此不稳,只怕此处圆满,便要在别处断去。该如何往下走,又能走到何处,就全看他自己了。”
那一刻,青年眼中的镇定与坦然忽然被打破,瞳仁震颤,目光中陡然有惊心动魄的情绪在烧灼。他无言以对命运的嘲笑。
老人回到掌门之位上重新坐定,抬手略挥了挥:“好了,你们且去吧。”他随意得仿佛不过又结束了一个焚膏继晷的夜晚,待得天明,他还要在此阅览文书,打点山门。
此世崩坍的声响开始由远及近,浪潮般压来。齐云天只觉一股气机牵引着自己被迫起身退去,忽然心头一紧,蓦地开口:“晚辈还有一问!”
“你可是想问,我为何要一意留守山门,宁愿错过机缘也不肯飞升?”老人并无见怪之意,饶有兴趣地举目看来,竟是将他的心思一眼洞穿。
他双手搭于案上,身形端正笔直,却渐渐模糊不清,他们之间错过的三千载光阴汹涌而来,开始冲淡一切轮廓与颜色,仿佛苍白的火焰燃烧成海。
“我少时伶仃,侥幸入道,方有定所。虽则无父,恩师便为我父,虽则无家,溟沧即是我家。我于此地得一夕安寝,半世荣光,自然要以余生相报。我的故人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漫长的道途于我而言不过是重复着得到与失去的过程。旁人或许道在长生,我的道却只在山门。不因前人对我深孚众望,也不为后人替我歌功颂德,我想的从来都很明白谁敢动溟沧,我就要他死。”
齐云天睁大眼,被推出万千明光的瞬间,他只见老人最后的身影巍峨如山。
张衍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坠落,然而从云端坠落到实处的瞬间,却没有粉身碎骨的疼痛。他奋起一丝力量睁开眼,只见四面昏暗,唯有玉璧耸立如林,其上流转的蚀文金光璀璨。
齐云天就跪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青衣寡淡,长发披散,那微微低头的姿态像是被一场看不见的大雨淋得狼狈不堪,可挺直的背脊却又带着古老的威仪。
“大师兄?”
张衍撑起身体低唤了一身,顺手牵住了他。齐云天的手冰凉得可以说是凝定,整个人透着寂寞与干枯。
第五百五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