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潘抚按当?然对自己的才干极为自信,但十年宦海沉浮终究增长?了阅历。他深刻的明白?,官场升迁不过只是一张嘴,全靠着上官的吹嘘;要?想实?践自己胸中横亘已久的愿望,非得要?说服中枢的重臣不可。穆国公世?子?的名声是荒唐了一点,但身份毕竟摆在那里,只要?能替自己宣扬一二,也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他不敢稍有迟误,立刻让仆人在自己的行李中取来斟酌已久的题本,双手捧给穆国公世?子?。这?份题本是他近年以来的心血,相较于先前粗浅简单的宣传,更要?精密细致百倍。只要?世?子?能领略到其中的一星半点,必定能够体会他在治水思路上的重大革新,并为之倾倒赞叹。
果然,世?子?接过题本后仔细翻阅了数页,一双眼睛便忽然瞪大,仿佛是大受震撼,不能自已。他呆愣片刻,又往后翻了几页,那眼睛便是越瞪越大,眼珠溜圆,神色古怪,俨然是震撼之至,不能自已了。
难道世?子?居然这?么?快就?明白?了其中奥妙么??潘印川既惊且喜,但只能小心试探:
“拙作有污贵人耳目,只求世?子?赐教。”
“……不敢。”世?子?沉默片刻,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只是我?……看不怎么?懂。”
看不怎么?懂就?对了嘛!潘印川丝毫不以为异,反而放下心来这?到底是他十几年心血的积累,上下求索遍查文献,韦编三绝方成此法,精深奥妙自不待言;就?是昔日与张太岳对谈,那张翰林聪明绝顶,几日下来也只能领悟一点皮毛;要?是叫一个外行的纨绔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那才是稀奇古怪呢!
反正整篇文章都是潘巡按一字一句的亲笔,从?来不怕考校疑问?,所以也就?欣然开口:
“不知?世?子?何处不解?下官斗胆献丑,或者还能解答一二。”
世?子?又默然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把书翻了过来,指着上面的某一列: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潘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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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虽说我?们都承认世?子?的文化水平相当?有限,但再怎么?也不至于连字都认不全。如果是寻常大臣所上的表章,其实?他理解起来也是不困难的。但问?题在于,潘印川的题本《治河纲要?》专业性实?在太强,为了说清楚他崭新的治水理念,不能不在行文中使用大量的专业术语,甚至沿用了自《水经注》以来,历代治水名家习以为常的大量独特?典故和异体字,诘屈聱牙之至
这?种级别的文章已经近乎是密文了,如张太岳等饱读诗书且旁收博览的人物或者还能解读,以世?子?的水平嘛……那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不过,潘印川大族出身,进士及第,平生往来的都是一二流的学问?高手,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穆郎。他想象过很多个自己怀才不遇的理由,但万万料想不到,最终阻碍了自己飞黄腾达的,居然是对方那可悲的文化水平!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世?子?只是在治水原理上有所疏漏,那潘巡按还能尝试着描补一二;但现在的问?题是斗大的字都不认得一箩筐,潘巡按总不能现场开个识字班吧?
毫无疑问?,双方之间已经隔了一层由文化所铸就?的厚障壁了;潘印川打了个寒噤,脸色只能木了下去。
世?子?显然也颇为尴尬,坐在原地愣了许久,终于强行岔开话题:
“……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其实?一本书也不能说明什么?,还是要?看实?践。”
这?不是废话么??潘印川垂手不语,只是默认而已。
“所以,先生能否为我?实?际的展示一下这?书中的治水方略呢?眼见为实?,也好说服人心嘛。”
潘印川愕然抬头?:
“实?际展示?”
这?还能怎么?实?际展示?他的方略是修黄河用的,难道还能拿黄河来练手不成?
世?子?微微一笑,回头?吩咐贴身的随从?:
“到河沟边去看一看,他们的事情办完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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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就?算穆国公世?子?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把修堤坝的差事停下来让新人潘巡按练手。但人家在黄河附近晃荡了这?么?久,到底也不是白?费的。他设法找到了黄河改道前的旧址,并行文当?地官府,征用了一条早就?淤塞废弃的运河河道。十几天以来,穆氏花了大价钱雇佣民夫疏通河道,在运河的上流挖掘池塘贮存雨水及外溢的河水,制造出了一条微型的“黄河”同样?是地上悬河,同样?是泥沙淤堵,同样?是水流浑浊,确实?很适合实?验治水的思路。
当?然,即使是微型的黄河,实?验的消耗也极为惊人。从?开凿运河到挖掘池塘到善后料理,没?有上百民夫数万白?银是拿不下来的。世?子?坐镇时一切都还好说,但设若实?验失败,有了什么?后患,那将?来有人发难,至少一个“胡作非为、骚扰地方”的罪名跑不了;无论什么?样?的人物,被凭空扣上这?么?一顶帽子?,那都必定会大大的遭重。
所以,世?子?伫立在运河上游,俯首眺望着池塘中滚滚翻涌的泥浆,只说了一句话:
“先生有这?个信心么??”
站在他身边的潘印川不发一言,也实?在是无话可说。最开始听到世?子?轻描淡写的什么?“实?际展示”,他还以为只是勋贵子?弟恶劣的玩笑。但直到现在爬上高坡亲自看到这?条被开掘出来的运河,他才猛然醒悟,意识到对方是要?动真格一掷千金、劳师动众,居然只为了实?验一个虚无缥缈的“治水理念”,在物力珍惜之至的时代,这?简直可以称为癫狂错乱。
这?种癫狂错乱其实?是很不利的,因为本时代很难有人能接受这?种抛洒浪费一样?的试点。将?来要?是事情闹大了,世?子?这?种勋贵子?弟或许能靠着年少不懂事的风评逃过一劫,牵涉其中的小官却?多半是要?遭殃的。明哲保身,远避为上,在大安官场混迹多年的文人,都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因此,潘印川应该继续保持沉默,尽力置身事外。就?算真被世?子?点将?后厕身其中,那也要?尽量表现出不得已的态度,谨守小官的本分,免得日后被政争所波及。
可是,或许是因为天生英才注定的不甘寂寞,又或许是某种天命灵光微妙的闪烁,被官场本能所磨砺出的谨慎仅仅只维持了一刹那的时间,他还是开口了:
“卑职尽力一试。”
“那就?都托付给潘先生了。”
世?子?点一点头?,挥手示意民夫们靠近听命,随即便后退了一步,将?潘巡按让到身前。但在擦身而过时,他忽然又记起了一事:
“在下记得,潘先生好像曾经给工部衙门上过公文,纵论河工要?害。只是石沉大海,工部并未回文?”
“是。”潘巡按微微一愣,立刻回话:“那是卑职年轻轻狂时干的事情。各衙门自有职守,哪里轮得到下面的官吏多嘴搅扰呢?”
“也未必就?是搅扰。”世?子?微笑了:“不过工部衙门自有职守倒是真的。这?样?吧,先生以后要?是再有治水的方案,直接往外务处寄就?行了,不必劳动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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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祺屏退了一切闲杂人等,将?房门仔细锁好;环绕一圈再无疏漏,才放心盘坐在床上,从?袖中抽出了一张小小的名单,在“潘印川”三个字后打了一个红圈。
中枢有高、张、闫诸辈,地方有海、戚、谭之流,如今又终于设法笼络上了远在广东的潘印川。到现在为止,外务处虽然仅创立三年不到,却?基本已将?朝中人物罗织一空;如今一一点检名单,即使以世?子?的心性,亦不觉矜矜自喜,大有天下英雄,尽入毂中的快感。
大安群星闪耀之时,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所以说,前人的经验虽然阴险狠辣,但却?真是好用。相较于古板僵化的六部九卿,临时设立的外务处实?在要?灵活方便太多了。假借皇权的特?许,世?子?可以轻而易举的绕开朝廷规制的约束,随心所欲的选拔自己喜欢的人才,并将?他们聚拢于外务处的旗帜下,成为新政变法天生的盟友。表面上看起来朝廷的格局从?无动摇,但政治终究是人的政治,当?国家最顶级的人才都被抽走之后,六部九卿也就?只是空架子?罢了。
天下英杰汇聚于中枢,中枢英杰汇聚于外务处。推而论之,国家核心的权力,实?际是由外务处临时行走的义务工在行使。外务处人才济济,恰恰是国家兴旺发达的征兆。新政蔚然大观,良有以也。
……不过可惜,无论如何谨慎使用,高、张、海、闫诸辈,都已经算是大安最后的波纹了。这?一波人才消耗殆尽之后,老旧的朝廷还能让谁来主持大局呢?
世?子?摇一摇头?,再没?有多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