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这不是衡度司的车么?”
李怀疏记得?那两盏泛着幽蓝冷光的地狱莲灯笼,不远处这辆以麋鹿牵引的两轮车顶盖奢华, 车辕涂着繁复彩绘, 比起在闹市见到那辆马车显然要华贵许多。
几人拥着心急如?焚的贺媞走近痴念水,濯春尘回头望一眼,那鹿车悄无声息得?快没入黑暗中,车身?两侧四名衡度司着装的男子亦目不斜视,似没看见她们,若是女子卧榻的身?影没透过门帘映出来, 都要疑心车厢内究竟是否有人。
“是有些奇怪, 但人家也未驱赶咱们,兴许贵人出门办些要务。”
濯春尘左右看看, 又极目望向?对岸,从乾坤袋里摸出纸马与灵草,喂着尾巴乱摆的小马驹,道:“来得?晚,位置都快没了,衡度司的车在旁,正好?无人搅扰,咱们便?在这儿等候罢。”
没人比她更清楚无尽墟诸事,且说得?也很有道理,自然听她意见。
蓍草汁装在竹筒中,配了一根方便?饮用的空心竹管,贺媞提了一路也不觉得?累。
她挨着河边,几乎涉水,年岁古老的痴念水漫退往复,河水冰凉,一点点湿了裙角与鞋边,一颗难得?活过来的心却烫得?厉害,使她眼眶越来越热。
子夜将近。
没一会儿,两岸生灵纷纷骚动,齐刷刷望着上游方向?,贺媞也跟着望,眼前明明水波千倾,没有什么?遮挡物,她却绷紧了腿肚,踮着足尖,焦急远眺。
几人感同身?受,也紧张起来,禁不住搓着掌心,喉咙等得?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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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当第一只河灯从水面高处冒出时,惊呼声四起!
贺媞张了张唇,生前贵为太后的倨傲使她叫不出这么?难听的声来,且这河灯渐近,想到自己快要在梦中与郑毓重逢,竟有些“近乡情怯”,她不自知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慢慢有了湿意。
飘来的河灯成群,顺水流而下,因数量太多,捱得?太密,远远望去,仿佛一艘巨大的灯船划浪而行。
烛光聚拢,似长安宵禁解除的元夕佳节,灯轮几十丈,悬花灯上万,辉煌如?昼,河灯冲下来后又分散开?,似星子纷纷洒落,被岸边苦等的生灵挨个拾去。
痴念水畔,犹如?不夜天?。
估摸着最近的河灯流到此处的距离,濯春尘按住贺媞肩膀,提醒道:“可以饮下蓍草汁了。”
贺媞怔怔地点头,她弃用了那根竹管,掀开?竹筒的盖子,扬起鹅白颈项,咕咚,咕咚,饮尽蓍草汁。眼眶又湿又热,无尽墟绚丽的夜空见证了她强忍不住的第一滴泪在莲花河灯靠岸时,在她拾起属于?自己的一盏灯时,橘黄的烛光奇异地冲进了视线。
痴念水边的吵嚷再听不见,贺媞想起了自己与濯春尘的对话?。
“魇灵是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一缕神识幻化而成,常出没于?梦境中,汲取梦主人的七情六欲作?为养分,可以往来六界。”
“那这魇灵值多少骨魂?”贺媞晓得?情意不应用价钱衡量,但还是想问。
一幅郑毓赠以红豆的画卷,一只助人入梦的魇灵,将她惶惶然以为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只脚按在了地上,可另一只脚仍迟迟不敢落地,因最能给予她踏实感的那个人已死无对证。
“魇灵品阶不同,价值不等,但再便?宜也得?一二百骨魂,更别说一次性收取的寄存费了,这个市价普遍五十,想来,郑毓应是将自己在无尽墟的全部身?家都败在这只魇灵上了。”
烛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依稀传来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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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媞一面拨雾向?前,一面又想起店里那年轻女子支臂在柜台上,向?她解释魇灵的用途:“魇灵窃梦,窃得?多了自然也能造梦。兜售魇灵的第一步是驯化魇灵,驯化魇灵后便?可塑造梦境,你那旧友既买下了这只魇灵,店家肯定也照她要求造梦储存在其中。”
郑毓,究竟为她留存了怎样一个梦呢?
浓雾遽然散尽,接踵而至的不知是什么?,贺媞心慌,扶住了身?旁的东西,掌心触及似乎是略显粗糙的树皮,她抬头,垂丝海棠盛放,枝叶扶疏,娇花嫩蕊,将她带回了某一年的曲江池诗会。
曲水流觞,诗酒风流,文?人墨客高谈阔论,仕宦名流帘后听赏。
这些人似乎见不到贺媞,一路上的仆从婢子亦无人阻她,她提着裙角在曲廊上飞奔,湖中有一四角檐亭,郑毓立在其中,统筹着诗会各项事务,她微低着头,扼袖提笔,在食单上勾勾画画,轻声细语地向?家令嘱咐些什么?。
她生着一双柳眉薄唇,鼻线挺拔,沉思时喜欢将唇轻轻抿起,生人勿近得?很,乍一眼不太好?相与,但她提笔蘸墨,写?字落笔,样样动作?都放得?轻柔,与她谈天?都不禁也将声音落得?低低的。
她这般的人,似乎永远也不会有脾气。
“郑毓”
贺媞高呼一声,又生怕自己将梦惊走似的,前进一步,轻声唤了唤:“郑毓。”
她突然委屈起来,哽咽道:“你看看我。”
家令接了指令,拎着那张字迹娟秀的纸疾步而去,走过贺媞时目光未曾旁落,仍看不见她。
贺媞的心慌得?很,以为郑毓也看不见她,健步上前,将那背对着她的女子紧紧抱住。
“在找一方干净的绢子,不知怎地,想好?了你似乎会哭。”郑毓有些不敢回头,一手握着丝绢,一手回握住贺媞。
她不说还好?,说了,贺媞泪如?雨下,抽噎着说:“是,你最有本事了,什么?都猜得?到想得?到,也舍得?将我一个人留下来。”
从背后拥住她的人哭得?厉害,汹涌的热泪将衣服都湿透,郑毓修剪齐整的粉嫩指尖在贺媞手背上轻刮了刮,这碰触微不足道,却久违地满足了贺媞生前所不敢想,无视阴阳,横跨生死,将两人都挠了挠。
“没有,我不舍得?的。”郑毓迎风一笑,唇角无声轻勾,将世事弄人的无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她不提自己为家族兴荣入宫承宠悔不悔,也不说那几年自己为幽禁冷宫的贺媞奔波御前累不累,高门贵女,后宫宠妃,她在精彩纷呈值得?一说的人生中翻来捡去,唯“舍不得?”三?个字入了眼,以温柔的笑包容了对方抛来的所有抱怨。
贺媞微微瞪大哭红了的眼,穷追不舍:“你舍不得?谁?”
“舍不得?你。”郑毓仍是在笑。
她死于?后宫倾轧,死于?乌头藤,这具身?子早在生下女儿时便?已百孔千疮,但那些毒液似无法?侵入她的精神,梦中未见斑驳伤痕,反而处处美好?。
贺媞哭过一阵,察觉郑毓动了动,紧忙道:“你别回头!”
“为何?”郑毓握着丝绢,还待给她拭泪。
还能为什么??
贺媞声音闷闷的,隔着薄薄的肩背恨她一眼,道:“你容颜未老,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已老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