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鼠之夜、血线之罪》作者:[日]连城三纪彦

第44章

「世人说得很难听,好像把我妹妹看成负心人。其实妹妹做演员,做那个姓绢川的男人妾侍般同居,都是为了老师的医药费。确实绢川每个月给她很多钱,妹妹也许有一个时期心向他那边,可是自从老师死了之后,她的心就完全改变了。她说一月的舞台必须演完,过后就会辞返演员工作绢川不是把她当狗一般看待么?就跟为钱卖身做妓女一样哟。听说不准她出席丈夫的葬礼。丈夫临死前,毎晚抽两小时时间去大杂院看他,后来葬礼也是我们安排的。老师弥留期间,不住呼叫妹妹的名字,妹妹也紧紧拥抱老师」

浦上芙美把眼角的泪水用衣袖抹掉,眼睛投向佛龛上的骨灰罐。

「她不能够来这里,托我从骨灰罐拿起老师的一片骨头,一直藏在怀里。好可怜哪。她说过了一月就辞退不做演员,其实是想死啊。我们这么穷,什么也帮不上忙……」

我的身体中有什么崩溃了。芙美的话也许夸张了她对绢川的恨意,可是不能否认有些事实根据。十一月中旬,鸨子来找我时的狼狈情形,鸨子在后台凝视浅蓝色绸布包着的遗骨,还有大除夕傍晚团员听到的对话。「我会追随老师而死。」

「她先生那位诗人先生几时死去?」

「十一月十六日。」

我用战栗的手指开始数算,不需要了,答案从芙美的嘴巴说出来。

「妹妹死那天,正好是老师的第一百日。报纸好像是说妹妹追随绢川而死,那天是绢川的四十九日,不过是巧合吧了。妹妹是追随老师津田老师之后而死的。」

走出成衣铺时,冬天的街道已经暮色低垂。店前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地面用手指画画,无聊地独自耍乐。大槪是鸨子的儿子吧。没有鸨子的影子,大概像父亲吧!从孩子的轮廓可以想像,鸨子的丈夫生前是个美男子。

鸨子,不,津田多美所全心爱恋的对象乃是她的丈夫。鸨子成为演员,做绢川老师的情妇,变成他的人偶,一切都是为了丈夫。鸨子舍弃自己,脸上充满安息,不是因着对绢川老师的信任。她做出那些样子,脸上渗出的静谧和美丽,乃是为了丈夫牺牲自己的一切而产生的高贵气质。为了丈夫的命,鸨子可以忍受不爱的绢川老师任何的行为和言语,成为他所要的人偶。

为了医药费。

鸨子和绢川老师的关系只有这些?

浦上芙美的声音盘绕在耳。我在暮色低垂的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隅田川。

冬日和黄昏相叠中,河水被寒风拖住,无力地湍流着。樱花的残枝已经瘦成皮包骨。我沿着河堤走向千代桥,忘掉寒冷继续边走边思考。

浦上芙美的话纵使可信,还有一大疑问留着。假如川路鸨子是追随丈夫而自杀,为何她选择跟绢川老师的相同地点,用相同方法死去?那只是巧合?就如老师的四十九日和鸨子丈夫的第一百日偶然重叠一样。

巧合真的这样吗?假设有什么人的意志主使……四十九日和一百日重叠,老师和鸨子的死亡地点和方法一致……

我的脑中开始慢慢逆流。我的手扶着樱花树干,支持身体。

终于我明白绢川老师自杀的动机了。川路鸨子死后,新闻报了无数遍,那是「追随其后自杀」。许多人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自己也讲了好几遍。可是没有人尝试从那句话思考老师自杀的动机。

老师是追随某个人物之后自杀。谁也没有发觉的是,那个人物在老师自杀时还活着。川路鸨子不是追随老师的四十九日之后自杀。绢川老师是在鸨子死前的四十八日,追随其后而死。绢川老师乃是追随一个还活着的女人身后自杀身亡。

川路鸨子起初是心算,在死去的丈夫做完四十九日法事那天随后殉情。她在岁末定做丧服,由于丈夫的四十九日是新年后的一月三日。她想在那天穿着丧服的装束死。绢川发觉鸨子的决意,乃是迫近年关的时候。也许鸨子到和服店定做丧服的消息传进耳里,或是见到鸨子把丈夫的遗骨藏在怀里,不然就是发现鸨子的手腕上有割过的痕迹,知道她在丈夫死后,毎晚瞒着自己从千代桥流自己的血,于是嗅到鸨子死的决意而质问她。鸨子一定哭哭啼啼的倾诉自己的心事。丈夫死后自己只有跟着死,丈夫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比她自己更重要。绢川知道鸨子的决意,于是劝她不要在丈夫的四十九日死,请她无论如何把一月的「傀儡有情」演完最后一场。

「傀儡有情」是绢川豁出自己性命写出的毕生杰作。鸨子接受绢川的意念,决定依言演完舞台剧,等到丈夫的第一百日才死。那天是大除夕。团员在这时候听到他们的对话。团员不晓得鸨子把她丈夫称作老师,把「跟在老师后面」这句话解释为跟在绢川老师后面。

总之,绢川于年底时知道鸨子决意在二月二十三日追随丈夫而死。知道之际,绢川首先数算的是,在二月二十三日之前的四十八天,自己要做什么。

绢川知道鸨子的自杀决意却采取默认的方式,因为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女人。鸨子是他用线联系的人偶,若非有人紧紧握住那些线,她就活不下去。那些线一旦断绝,她只有死。绢川确信自己握住那些线。确实他是握住好几条线,把鸨子当作木偶般操纵。可是最重要的线,即是握住她生命之线的乃是病榻上的丈夫。

绢川大槪是从夏天起发觉的。原来鸨子像人偶一般行动,可是仅限于言语和动作。她对绢川的信任表现得安息,那安息不是来自绢川,而是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爱委托给病榻上的丈夫的安息。绢川发觉了,可是他不承认。绢川爱着鸨子。他有过无数女性的经历,第一次遇到心目中理想的女人,于是他把自己的感情完全奉献给她。这份爱情使他无法承认鸨子对丈夫的心意。犹如恰当的烈火会使钢铁扭曲一样,绢川的爱也因炽热过度而歪曲了。

他把别的女人带回家,让鸨子来找我,把鸨子当奴婢般虐待,实际上乃是他太爱她的行为。川路鸨子缺少的是自己的意念。绢川要把鸨子追逼到人偶的地歩,补充那个残缺的部分。

那个月夜,鸨子用簪去剌绢川的影子,不是因她对绢川有爱的嫉妒,乃是对一个不爱的男人的单纯的憎恨罢了。这时,绢川一定是透过手镜窥视背后的鸨子的行动。手镜里映现的也许是鸨子卑视憎恨自己的脸,可是绢川不肯承认,当作是她对自己的嫉妒。他因这种没有胜算的斗争而焦躁苦恼,更加要求鸨子成为人偶顺从自己。

绢川在鸨子丈夫死后,知道鸨子决意随后自杀,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自己所造的人偶,自己不能控制她的意念。对一个数月来操纵空线的傀儡师而言,只有死路一条。他即无法阻止鸨子的死,起码可以为爱殉情,追随其后。假如绢川没有玩弄计谋,在鸨子死后自杀的话,大家只会想到他是因为爱鸨子而死吧!

可是对于一个成名的编剧家而言,心高气傲的他无法忍受追随一个受他操纵的女人之后而死的屈辱。不是他追随鸨子之后,而是要大家认为鸨子是跟随自己之后而死,那倒不是难事,只有自己不在鸨子的四十八天后,而是四十八天之前死去即可。这样前后调换一下,就能把二人的意念调换过来。他要逼使别人相信鸨子是追随自己,就能跟她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样方式死去。

对于不到最后都不承认自己失败的绢川而言,他伪装自己的意念,相信鸨子会追随自己的状态。

鸨子第一次察觉绢川的意图,乃是二月二十三日,自己决意自杀的前一天。鸨子对绢川的死几乎漠不关心。一个月来占据她的心的只有早日追随丈夫而去的意念而已。就在那一天,她第一次发觉绢川的四十九日和丈夫的一百日即自己死的日期一致。她从那种一致看出绢川的意囵,因此那般狼狈不堪。

「傀儡有情」并不是绢川描述自己和鸨子真实关系的一出戏。表面上那是他使周围的人相信他们感情和睦的故事,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操纵人偶失败的人偶师的悲剧。在「傀儡有情」的虚构故事中,起码可以联系他对鸨子的爱。那是一个愚味的傀儡师败给爱情、败给现实的最后的梦。

我在最后都不了解的,乃是川路鸨子何故挑选千代桥作为追随丈夫殉情的地点。

当我沿着河堤走到千代桥时,终于想起「傀儡有情」的第一幕以千代桥开始的事。假设这个场面是真实的,鸨子为了向绢川表示做演员的决心,把丈夫的命相等的诗从这道桥丢下去。实际是从那一刻起,鸨子为了丈夫的医药费决意卖身给绢川。她一边注视丈夫生命之诗随着流水逝去,一边决意一旦丈夫真的死去时,自己也从这条桥追随而去。

丈夫的生命化成无数的诗句随流水逝去,其后跟随的鸨子的生命,以及再随其后跟随的绢川干藏的生命这条埋葬了三条人命的河,拨开月色纠缠的两岸,滔滔不绝地涌流着。

我在偶然中找到一个傀儡师的悲剧,如今我才发觉自己演不好绢川老师的角色。对于一个把自己的身心献给一个女人的伟大人物,那是比梦更虚幻的存在。可是若是一个为了爱而呻吟,为了虚荣而选择死的愚昧男人,我想我可以演得来。

我的内心还有一个男人,就是十一月中旬来我家的老师,他所显示的暗淡眼神,我应该可以当作是我而演得很好。我尊敬绢川老师,他在我心头留下共鸣感。我不知道佳人座明天的命运如何,不过当我站在桥上目送河水流逝时,我想再一次找机会把「傀儡有情」搬上舞台,这次我一定可以真正的演好一个男人的角色,我这样吿诉自己。

)未完的盛装

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

叶子一面听着风声,一面眺望丈夫乱搔喉咙的痛苦表情。

风声挟着激烈的雨声,建在美军基地边端的简陋板屋似乎快要倒塌了。不久前听到收音机报告,台风将于明早登陆,今晚沿岸会有暴风雨。基地的铁条栅在摇晃,暴风四处肆虐,发出喉笛似的声音。她不能把风声和丈夫临终的喘气声分辨出来。

强风吹进叶子的身体,好像把她的最后一片感情也带到远处去了。丈夫紧紧抱住薄而硬的棉被,已经痛苦得无力打滚,只有喉咙不住地痉挛。叶子呆呆地望住他,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一星期前,吉野把药瓶交给她时说:「这种药可以使他不知不觉的死去。」当时感觉的怯意像是假的。如果死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为何不早点实行?

究竟他会痛苦到什么时候?她以为一开始辛苦就会马上死去,不料已经过了十分钟。叶子冷冷地俯视丈夫那张向后仰的瘦脸,因这小男人的生命力而震惊不已。

丈夫的名字也出现在公报上,一心以为他战死了。他像小偷似的从后面的板门探脸出来,则是这个春天的事。叶子无法立刻认出是丈夫。她做梦也没想过他还活着。那张被炮弹燃焦的黑脸毫无记忆,根本是另外一个人。半边脸被火烧烂,一边眼睛坏掉了,以美军为卖身对象的叶子,脸上被浓浓的化妆包住,找不到从前的容貌了,可是丈夫一眼就认出她来。叶子正想避开不看那张丑恶的脸时,丈夫却流着泪,像饿犬似的扑过来,吓得叶子大声惊叫。

认出是丈夫后,叶子依然无法正视他的脸。空袭时,她见过死状很惨的尸体,可是丈夫的脸和遍体鳞伤的躯体看起来更加丑怪。记亿中的只有脸上的狮子鼻。鼻子瘦削了,看起来脸部比从前肿涨了些。丈夫回来的第一晚,当他呼吸时,叶子觉得背脊生寒,仿佛自己的将来和生命会被那个大鼻子吞灭掉。

这时叶子和吉野已经有了关系,突然归还的丈夫无疑是一个累赘。吉野是黑货买卖经纪,比叶子大六岁。魁梧的躯体包在黑皮外套里,浓眉和晒黑的肤色涨满生命感。躺在他那厚厚的胸膛时,叶子把一切都忘了。空袭后,叶子看到什么都变成灰,没有遭破坏的只有泥土而已。吉野就像大地一般稳重,纵使践踏也不会受伤或动摇。丈夫回来后,穿着胶鞋踢着泥土走路的吉野看起来更是强壮。跟他一比,丈夫实在太卑微了。

停战把人分成两类。走向灭亡的人,以及有能力活到下一个时代的人。丈夫当然是走向灭亡之中的一个,吉野已经踏着稳健的脚步走向新时代。

真是一个累赘。她和丈夫有名无实。结婚时是日本陷入自灭泥沼的战争末期,只在一起生活过两个月。接到战死的通知时,她一点也不悲伤。就像陌生人一样的男人。可是丈夫却把只有两个月婚姻生活的叶子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唯我独尊地走进叶子好不容易在混乱的时代找到的小小幸福生活中。

为什么他不死呢?为什么活着回来?见到丈夫的丑脸时,叶子禁不住怒上心头。丈夫回来第一个月就病倒时,叶子希望他就这样死去。丈夫在战地受的胸伤化脓,患上腹膜炎。事实上,医生认为他维持不了三天,可是第三天却奇迹般活过来,然后苟延残喘了将近半年,活到如今。丈夫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终日裹在薄棉被里,拚命捉住比棉被更单薄的生命撑下去。

起初吉野认为他终归要死了,很同情地带了许多昂贵的食物来。过了两个月,他也忍不住发怒了。「到底几时死呀?」他向叶子发脾气,似乎觉得那是叶子的责任。「我不能把钱给你,而你拿去做那家伙的医药费!」吉野一喝醉酒就发酒疯,呼着臭气对她怒吼。

进入八月时,吉野突然沉默下来。叶子靠过去时,他很厌烦地推开,眼睛不转动地追踪喷出来的香烟。叶子开始不安。吉野很吃得开,有权有势,体魄健壮,在其他卖身妇当中也很受欢迎。认识吉野不久,叶子就为吉野的事跟同行姐妹大打出手。吉野不愁没有女人。对于拥有一个等于废人的丈夫的自己,说不定已是他的累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