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暴露于天网之下 (下)
他抬手掩去此刻的神情,哪怕知道殿中空无一人,他仍然不愿轻易暴露这一刻怯懦的心绪。原来是这样的害怕,这样的惶恐。
“修此道者,天降劫数!”
够了,不能再想下去了。
齐云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自杂乱无用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就要起身返回法榻上打坐调息时,一点灵机波澜忽然将他惊动。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向大殿门口,抬手一招。
一道灵光飞入殿中,如同流星飒沓,扫出一尾明光,最后稳稳落于他手。竟是一纸加盖了十大弟子首座印章加密的书信。
一直有些空茫的瞳仁猛地收缩了一下,似被那流转的清光刺痛,但又照亮出了神采。
他缓缓将书信拆开,手指莫名地颤抖,仿佛手中拿着的是某件重若千钧的东西。是真的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有想到张衍竟然会主动传信给自己,他甚至还没有做好面对那个人的准备。
“腊月十五,南浦陆洲,正身前来,勿忘勿慢。衍。”
随着信纸展开飘落而出的,是一片青翠的竹叶。
三生竹。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三百二十五
对于常年云蒸霞蔚的龙渊大泽而言,入冬的变化其实并不明显,除却小寒界外,溟沧终年无雪,唯有风中偶尔带了些荒寒萧索之意。这一年的腊月十四与以往并无什么分别,天色暗沉而阴郁,积压着教人倦怠的寒意。
走出天一殿时,迎面有风而来,将云纹暗显的衣袍吹得招展开来,荡出一片雨过天青的颜色不是三代辈大弟子一贯着的伏波玄清道衣,只是寻常的衣衫,没有多余的纹饰,也不曾有半点身份的彰显。齐云天静静伫立在大殿之外,目光没有照落地落在远处,直到长发被风吹得散乱,才若有所思地抬手一拢。
在长久地迟疑后,他终是自袖中取出了旧日那人所赠的青色发带,带了一点自己都难以斟辨的悲喜与决然,一如既往地将披散的长发束起。
其实已经无所谓了。虽然相约的是旧日的人,但又如何还能是旧日的那颗心?虚耗了那么多年,如今仅存的,也不过只有一线。
他看着远处斜阳带着最后一丝明艳的色彩沉没在黑暗尽头,细数着殿内滴漏的水声报数着时刻,就这样消磨了许久,终是携着北冥真水踏浪而出。
南浦陆洲……说来那个地方还是他早年的开脉之地,那时正德洞天门下不过他一个独苗,那一处虽离山门最远,却胜在地脉灵机独到,最适合水相,长辈们偏宠他,便赐他做了暂时的道场。后来他修为小有所成,需得时常前去师祖的洞天听教,这才搬至白泽岛。再往后,自己孤身赴十六派斗剑,待得归来时,这两片地方皆已易主于苏氏,而他也因得赐玄水真宫,未曾再计较这一寸一厘的得失。
是真的无需如何计较这些洞府的归属,毕竟他要那些人偿还的,是更昂贵的代价譬如将苏氏这样一个名门望族亲手覆灭。
心绪被过往的恩怨带得泛起波澜,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四面清寒。
苏氏灭门后,南浦陆洲与白泽岛随之收回门中,由他背后做主,作为十大弟子的奖赏下赐予了那个人。
渐渐地,那点不自主的恍惚也被理智压服,不再继续去想。想也无用。
他一路出得山门,赶往旧日的故地。南浦陆洲位于溟沧地界的极南之处,虽然障水截,成合抱之势,灵机富庶,但终究失之偏僻。那个人既然把见面的地点选在此处,那要说的必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之事。更何况,此处于己于彼都不算陌生,各自大约也都可安下心来。
一念至此,齐云天忽觉有些好笑,不知何时起,他们竟然也需要这般相互揣摩……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曾认清过彼此。
他掐着子时徐徐落定在南浦陆洲一座峰头的断崖上,苍白的圆月自他身后亮起。这样一个寥落的夜晚,竟会如此月色皎洁。月光铺展开来,四周一片清亮,连带着也照亮了对面悬崖上显然已伫立多时的漆黑身影。
齐云天终是忍不住看向与自己隔了一道料峭深渊的那个人。不,或许他还没有做好面对那个人的准备,然而目光已经背叛了意识被紧紧抓住。此时此刻,他除却静静地看着他之外,别无他法。他们已经太久太久不曾这样直白地注视过彼此。
张衍一样是正身前来的。他没有穿着那身十大弟子首座的法袍,而是旧日里寻常弟子的衣衫,上面的暗纹清减,像是明气境的规制。
那个瞬间,目光忽然被刺痛得莫名一酸,齐云天终于想起这个日子意味着什么。他被回忆猝不及防地打败了。
“三百零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腊月十五,你我在海眼魔穴第一次相见。”良久的沉默后,率先开口的是张衍,“大师兄可还记得吗?”
那一声“大师兄”真是再熟悉不过的称谓,那么多人这样唤过他,却唯有这个人开口时才显得与众不同。拢在袖中的手收紧得已无法再使力,齐云天微微抿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将气息压得平稳:“自然记得。”他闭了闭眼,终是错开了与他相对的目光,说着似是而非的句子,“你记得的,我一样记得;你忘记的,我却断不敢忘。”
张衍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抿紧了唇,像是不知该从何开口,但随即他便牵扯出一个对等的笑容:“时至今日,大师兄还肯听我一言,如约前来……张衍不甚欣喜。”
齐云天目光微颤,但转瞬便已如常:“张师弟大可不必如此客气,今夜此地不过你我二人,有什么话,开门见山便是。”
张衍静默片刻,最后终是自嘲一笑:“抱歉。”
齐云天抬眼看着他。
“我来时也曾想过,你我多年情分,无论如何,也不该以生疏到如此地步的语气说话。”张衍缓缓开口,漆黑的衣衫随风招展,身后夜色无边,“但我确实不知道,以你我如今境地,又该如何分说。”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张师弟不必勉强。”齐云天垂下眼帘,竭力保持着唇角仪态端然的微笑。
何止是张衍不知,他一样不知此时此刻该做何表情。
明明都是记忆中的眉眼,可是如何百般看去都寻不到一丝熟稔?自己年少时不顾一切想要拥抱的那个人,真的就站在眼前吗?这世间缘分浅薄,竟至于此?
“也对,”张衍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事到如今,你我无论说什么,都已无意义。所以今日才会约大师兄正身而来。”他说着,抬手向着天上一抓,万千灵机牵引于指尖。显然是一早就布下的禁制如乌云压顶,一瞬间包裹了整个南浦陆洲。
齐云天不觉一怔,终于有些讶异地看着对面那个傲岸的身影。
“你不会是想……”他似觉得愕然,又似觉得好笑,几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大师兄料事如神,当知我意。”张衍负手而立,平静地与他对视。
齐云天不自主地摇着头,苍凉一笑:“你我何至于此?”
张衍却不曾再笑,只专注而郑重地望着他:“我想过很久,可仍然没有结果。你我这般蹉跎多年,不该再这么无谓地消磨下去。你助我良多,我亦欠你良多,但你我……”他伸手向前一抓,水流盘缠过手腕,化作一柄雪亮长剑,剑身上一抹苍青流转,“今夜不会有人前来相扰,更无人知晓,你我便在此,做个了断吧。”
齐云天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柄自己交到他手上的剑,唇角终于难以维继最后的笑意:“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
张衍停顿片刻,仿佛认真想过他这个问题,最后不见喜悲地开口:“大师兄若能赢我,往后一切,我无有不从。作为棋子也好,弃子也罢,张衍都……心悦诚服。大师兄若觉已无旧情可念,无需与我多费功夫,那便权当我此番自作多情,请便就是。”
“……张师弟又何尝不是好手段。”齐云天眼中的情绪汹涌了一瞬,随即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凉透了的平静,“为兄佩服。”
“因为你们没有缘分啊……天意在上,人怎么能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你太孤独了,活得太无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光,就足以让你孤注一掷飞蛾扑火……但扑火的蛾子终究是会被火焰烧死的……”
顾不得了,顾不得了。